TUhjnbcbe - 2025/5/29 22:15:00
■毛边(云南)再一次经历高考,但这一次不是我,是我女儿。失眠,却故作镇静,看女儿走进校园,她穿着白色的球鞋,脚步轻快,没有回头。我意识到女儿不久将离我而去,走上人生新的路途,然后就是一次次离别,一年又一年,一如当初我和父亲。那年的夏天很远了,却仿佛近在眼前,时光还没有将我们吞噬,父亲还年轻,我还很小。我第一次迈出不羁的步伐,向人声喧哗的斗牛场跑去,那是我第一次向外伸出勇敢的触角,我想象着斗牛场的尽头有一眼清澈的泉水,等着我俯身畅饮。这无疑是一次充满危险的出逃,是父亲一不留神的疏忽,是一个孩童不知天高地厚的溜串。侗族的斗牛场,通常设在小山之间的平地上,周围可以有许多出口,每一个出口都是斗败者的逃亡之路,那天,我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晃晃悠悠地走在奔牛必经之路上,我听到有人惊呼,接着,我看到有牛朝我跑来,当然,我也看到父亲,他正撒着外八字的不齐步伐朝我奔来,他的脚上跑丢了一只鞋,脚步凌乱,嘴里夸张地呼喊我的名字。第一次留意父亲的脚,是初中毕业那年,没有考上师范,也不想去读高中,我把沮丧寄托在电视剧《莲花争霸》中,只有江湖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能让我忘记明天的路。那天天黑了很久,父亲还没有回家,母亲说这么晚了,你爸不会摔倒在哪一段路坎上吧,你去找找看。我心有不甘地从电视剧中抽离,拿上手电筒,朝夜色朦胧的山路上走,夜虫合唱着燥人的歌声,山野是寂静的海,风浪遥远如星晨,无数的眼睛化为月色的手语。来了,看见了,一个身影一瘸一拐地移动,感觉告诉我,那应该是父亲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好像明天不会有太阳。”我责怪他,无视他的梦。“我的脚肿了,被毛毛虫蛰的。实在走不动了。”他的声音低低的,好像犯错的永远是自己。那一刻我才看到父亲手里柱着一根木棍,他的右脚完成了从扁平足到馒头的过渡。我也为少年无知上了一次羞愧的课堂。第二次听到关于父亲的脚,是在县城读高中的一次发烧,窗外飘着雪,静静的寝室里只有一个四肢无力的我,在冰与火的交替中,我有些脆弱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不记得电话里和父亲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我感觉好些了,于是我回到课堂上,被周围温暖的呼吸和读书声同化,理想是一棵树,每棵树自有它坚强的一面。第三天中午,父亲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他挑着一只鸭,两只鸡,一壶米酒,一袋糯米。我的病,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我开始后悔给他去了电话。“走,我带你去找一个人。”父亲看我没什么大碍,高兴地对我说。“他的房子应该在这一带。”父亲叨念着,我们在学校旁的斜坡上不停地寻找,但最终没有找到我们要找的人。“他当年下乡插队,就住在我们家,我们关系可好了,后来,我还给他介绍对象,几乎要结婚了,可惜最终还是没有成为一家人,你小时候,他还给你寄过衣服呢。”父亲边走边说,整个下午,我们继续转去转来,却全无收获。“唉!如果找到他,你就有人照顾了。”父亲说。我们找个小饭馆,给老板付了加工费,杀了一只鸡,父子两吃着鸡,看外面飘扬的雪花。“如果找到他就好了。”父亲仍在不停叨念。那一刻我认定,幸福就藏在异乡中的某个角落,有父亲陪着,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一个类似家的温热和快乐之角,哪怕只是默默无语的陪伴,只要有父亲在,时光就永远停留。第二天,父亲把那些无法送出的特产,连同他的担忧,挑到回乡的汽车里。第三天中午,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说,你爹还没回来呢,奇怪,父亲去了哪儿?从县城到家,坐车不过半天时间。下午放学又打了电话,母亲说你爹回是回来了,可脚肿了,为了省钱,只买到半路的票,走了两天,鬼知道他是怎么走回来的。第三次想起父亲的脚,是在高考失败的县城街头,我决定复读,在落满法国梧桐的肃杀中遇到前去海南读书的同学,同学说你好好复读吧,你爹的脚被蜂蛰,肿着呢,每天都在割牛草。我想像着父亲爬在田坎上割草的样子,内心生出一把刀来,不停收割我的泪。后来读了大学,当了医生,结了婚,也在城里买了房,第一次把父亲接到城里,看繁华的街道,拥挤的车流,父亲有些不知所措,一次过马路,稍不注意,他在我的惊叫中一蹦一跳穿过车流,我大声说爸爸那不是斑马线,可他已经跑到马路对面。这一次轮到我惊慌失措,就像幼时斗牛场的出逃,我们再一次互换角色,父亲不知道,奔流车辆的危险程度并不亚于奔牛。父亲说你们城里人真可怜,邻里人不打招呼,不关心住对面的人家叫什么名字,老人在小区的坐椅上静静晒太阳,你要是走过去打招呼,没人理你,只有中医诊所那个医生真好,给我把脉,和我聊天,还送了一些草药给我喝,我要是在城里呆久了我肯定疯掉。不知哪一年开始,父亲不断催促我回家,“你回来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于是我尽量带着孩子过年回老家,暑假回老家,见面后父亲只是单纯的高兴,并不曾提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我问他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他会说忘记了,或许只是单纯的想你们。再后来,母亲电话里说,父亲变了,莫名其妙生气,他打鸡鸭,打猫,还打死了一只鹅,猫抢他碗里的肉,他哭,夜里脚疼,他哭,拿不动东西,他哭,尿在裤子里,他哭。他的忧伤成倍地放大,他成了孩子。接着,他忘记了吃饭,忘记吃药,忘记亲人的名字,他和你谈笑风生,突然说,你是谁。奥兹的短篇小说《父亲》中父亲与儿子有这样一段对话:“他去哪里了?”“谁呀?”“莫沙伊。”“我就是莫沙伊。”“你是莫沙伊。”“我是莫沙伊。我来看你了。“你是莫沙伊。”“你好吗,爸爸?”“他去哪里了?去哪里了?”差不多的对话也在我和父亲之间展开:“你是谁呀?”“爸爸是我,我是你儿子。”“儿子,你是干什么讨生活?”“爸爸,我是医生啊。”“医生是卖药吗?”“不,医生是给人看病。”“那你是干什么讨生活?”那一刻,我知道我无法医治父亲的病了,我们都在他的心中死去,而他自己,活成了空白。我知道从此父亲将不会再分担我的悲伤,也不再会分享我的欢喜,父亲不可抑制地走向自己的荒野,对这个世界充满无知。最后一次看父亲的脚,是在烟雾弥漫的灵堂,姐姐边哭边掀开盖在父亲脸上的布,我却下意识地脱下父亲的鞋子,它清亮,水肿,是一生负荷放下的时刻,我知道,此后它将永远无法恢复原状。此次之后,我知道再想父亲,也只能在想象中捕捉他活着的样子,他将会越来越模糊,直到我也忘记了自己。我意识到在父亲的一生中,我没有做到让他骄傲的事,也没有让他觉得欣慰,没有辉煌的事业,没有遵循他的意愿回到家乡,我活成庸常的人,却离他那么远。我想,也许父亲并不指望我什么,他只要我活着。游子已无法还乡,他的脚被渔火拖住,而你的脚将孤独,并且离去。(图片来自网络)作者介绍:毛边,执业医师,现居昆明,喜欢小说、诗歌、绘画,著有长篇小说《自问尘埃》,偶有短篇小说和散文在纸媒发表,也写诗,希望与您分享生活中的欢喜与忧愁,以文会友。¤¤¤¤¤¤¤¤¤¤¤¤¤¤¤¤¤¤¤¤¤¤¤¤¤壹点号《中国憨派文学》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