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芝到拉萨、羊八井……在本次一路走访的校友中,有的是战士考学,有的是毕业后回藏,有的是主动申请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戍边。这些满怀殷殷报国志的青年,凭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义无反顾踏入这片号称“世界屋脊”的雪域高原。
头枕边关明月,身披雨雪风霜。他们把青春融进这片离天最近的土壤,在这里扎根、成长为斗霜傲雪的参天巨树,用血肉之躯守护祖国疆土。
“我骄傲,我是一棵树”
西藏,有八百山水,八百经幡,有高山牦牛,有美丽格桑。这里也有稀薄的氧气,强烈的紫外线辐射,严寒的冬季和风沙雨雪。在西藏的许多地方,能成活的树被当地人视为金贵的宝贝。
沈廷亮就是要做一棵西藏的树。
《我骄傲,我是一棵树》是军旅诗人李瑛的一首著名诗歌。沈廷亮很喜欢这首诗。他生长在大海之滨,却偏偏在毕业时主动选择了青藏高原。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没有考量,我就是喜欢这里。”年从国防科大毕业入藏后,在海拔米的羊八井野外驻训,远处的雪山尖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脚下踩的是碎石和黄土,水从几十公里外拉来,不期而至的大雪随时可能压塌帐篷。高原的紫外线令他的脸一个月脱落三层皮。他说:“生存的苦不叫苦,只要你不把它当苦。”
驻训时,他与士兵一起背着锹镐和被复线过沼泽翻山口,休息时间争分夺秒学习新的装备使用方法;年,为了准备军事比武竞赛,他凌晨三点睡五点起,把自己封闭了整整三个月;任作训股长期间,一年12个月,他有11个月在夜里12点甚至2点后休息,还有1个月是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打个盹。参加全军通信参谋业务能力竞赛,他拿下专业理论第一;所在通信团的全团号码表,他一字不差全部记在脑子里;业余研读《信息作战学》《复杂电磁环境下联合作战训练》等书籍,他编写了几百万字的专业训练教材、装备操作规程和几十种课件,熟练使用多种通信装备的操作应用……沈廷亮认为,这些不是所谓的天赋,而是用心的结果。
“只要用心,什么事情干不好呢?”他带兵用心,带哪个营,哪个营就是全团第一;他鼓励士兵成长进步,再忙也抽空为士兵辅导功课,帮助战士考学;他在机关的哪个部门干,哪个部门干工作的积极性就明显提升,不少人得到提拔重用。从技术到指挥,从政工到军事,从基层到机关……丰富的任职经历不仅体现出他迅速胜任工作的良好素质,也让他琢磨出一套自己的带兵方法。“用欣赏的、发展的、信任的眼光去看待官兵。”他喜欢讲“塞翁失马”的成语故事给官兵听,教他们摆正心态、正确看待得失。
但他也有严格的时候。他是电抗某旅旅长,无时不刻不在思考着信息化战争中电子对抗如何发挥作用。他是这方面的技术通,有时候下去检查,关于反无人机系统的一些参数他随口就提问机关参谋,不允许应该懂的人不懂。消极散漫的干部不能去基层给战士带来坏影响,“缺乏基本素质的干部下基层带兵,对部队就是一种损害。”沈廷亮在这方面较真了20年,他还会继续较真下去。和沈廷亮所在地相距多公里的某山口下,一栋米白色平房是方圆几十里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大半年前,这个新点位只有单兵帐篷,战士们过得像野人。如今,这座小屋里网线、电线、自来水、文体器材一应俱全,战士们修起各种演训场,从哨所到点位的路上,“绝不把领土守小了,决不把主权守丢了”的标语鲜红如火,站岗的战士挺拔如松。
为了解决点位的硬件环境,他没少跑腿、啃硬骨头,他说:“一天一米,一年就是米,一年干不成就干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毕竟,“总要有人来种树嘛”,范翼涛习惯性地摸摸损伤的膝关节,说出和沈廷亮类似的话。膝盖的伤,是巡逻留给范翼涛的“勋章”。主官参巡是边防团传统,每年的首次和最后一次巡逻,范翼涛一定带队。及腰的大雪,使开路的第一个人整个身体陷在雪里,浑身湿透。范翼涛领队,几乎是跪着、爬着向前开路,膝关节就是这样弄坏的。
有人说,在西藏当兵,躺着也是一种奉献。范翼涛不这么认为,“躺着是舒服,但躺着能打赢吗?”他要求战士们把每次巡逻当成肩负着带敌情的作战任务,并无数次告诉他们:“必须把每次巡逻当做最后一次。”
他在西藏守了20年,体力不比年轻人,身上毛病一大堆,可“考脑子”的事情就从没输过。年,他一举夺得全军区“四会”教员比武第一名。军事训练上,他要求团常委熟练使用团里所有武器,考核,他第一个上,且成绩在团里排得上号。不仅如此,他要求全团学战例战术,常委带头上台讲战例,他自己的印度史研究就是团里的一绝,能将印度从孔雀王朝一直讲到现在,“政委的印度史讲得真好!”他的课一度引发全团官兵的外军研究热。
他培养干部,只要原则是服务练兵备战、改善基层官兵实际困难,就让他们放心大胆干。去年刚到边防的李洋,在一个战训法集训总结会上针对团里的作战思想提出不同看法,和副参谋长展开辩论,范翼涛觉得很好:“思想只有在交锋中才有火花,有火花才能燎原。”
他鼓励良性竞争,各个点位如今比着搞建设,都想出彩。大家知道,只要为团里作出贡献,或者在比武竞赛中获奖、重大军事行动中作出表率等等,团里不仅无条件用,还会向上积极推荐。“我们团级单位就是为上级单位培养人才的嘛”,范翼涛尽力种下绿荫,供后人乘凉。他说:“希望桃李满天下,科大不正是这样做的吗?”
“我能为这里做点什么”
“我能为这里做点什么?”大概每一个初入西藏的科大学子,都会在心底向自己发问,然后在岁月洗练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程振忠左臂上是“雪域雄鹰”的臂章,这是高原特种作战单位的标志。程振忠毕业时听着校园广播里关于沈廷亮在西藏的先进事迹,踌躇满志入藏,却被分到某屯垦单位,日常工作是种菜、养鸡、喂猪。当时全营肥料紧张,为了抢粪源,程振忠直接跳进粪坑用塑料桶往外舀。他放得下身段,连里的兄弟就认他。
“科大真正带给我的是学习力。”适应、领悟、创造,程振忠将其全部概括为学习力。他去部队实习时学会了全套军体拳、格斗术和刺杀操,把这些教给排里、连里的兄弟。大家觉得他“有本事”,都信服他。他是技术类学员出身,指挥是短板,就趁驻训帕里高原时“抄”班长的教案,一点点把指挥的套路摸熟。年军分区能力竞赛,赛前两天临时决定让他参加参谋组比武,他从头学起,两天几乎没睡,拿了第四。他连续五年负责联合实兵演习的筹划、实施、复盘等全流程组织,营连战术协同、应急应战训练等练兵备战必须熟练掌握的能力,通过他设计的演练科目,部队从不会到会、从会到精。他还从电影《红海行动》中获得灵感,将无人机破障等比较先进的战术构想在演习中充分检验。
“所谓学习,就是不能只做自己擅长的事,也要做不擅长的。”这句话适合程振忠的前进之路,也适合余果的。如今担任某边防营营长的余果,进藏后的第一次巡逻险象环生。糟糕的雨季,四处都在塌方,桥断了,他们锯一根大木头搭在湍急的河流上,通过泥泞的路迂回到悬崖边,往上爬,一路不回头。下山时比预定返程时间晚了四五个小时,所有人饥肠辘辘,在山下找到一点面粉和藏香猪肉,生火,把猪油煮出来一人喝一口,面粉用河水搅拌后直接吞。
“那次我带队,巡逻流程、物资准备、紧急预案,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怕出问题。”如今想起来他仍心有余悸。他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把巡边当做科研项目来研究琢磨,一指厚的边防工作手册一周就读完,边学边防政策法规,边在巡逻中观察印证、提炼总结,渐渐从“小白”成了专家。年,某边境地域巡逻执行标准化作业流程在整个军区推广使用,余果是制定该流程的主要负责人。不仅如此,他因为英语出众,还被选拔前往南亚某国进行访问交流,同行的专业翻译看他交流无障碍,开玩笑说:“你在边防待着,不如来跟我一块干翻译。”因为这段出国经历,后来与外军交涉时,余果真的成了翻译,并参与了许多外军研究的资料编写。“科大人只要有干劲有信心,都能干好。”陈政宏本科毕业时综合成绩是电子工程类专业第一,在分配上有很大“自主权”的他选择了西藏,在作训股忙得脚不沾地时,他仍然会抽时间将自己不熟悉的装备仔细研究,做到心中有数。大学生入伍、后来又以军区士兵考学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国防科大的刘政和陈政宏想得一样:“工作岗位不断变化,就会有各种新要求,哪怕没接触过,也要态度端正,不讲价钱。”
刘政觉得国防科大教给他最重要的就是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学校老师的敬业精神潜移默化影响着刘政。他毕业到部队半年后,成为通信业务主管参谋,从没干过通信的他,就想尽办法跟骨干、跟有关单位学,很快在工作中崭露头角,随后团里的三个台站被原四总部评为“全军红旗台站”;当作训股长时,在军委某项重大任务中负责保障指挥所通信,他结合边防地区保障特点,利用多网系融合的理念,研究制定开设方案并指导建立起军区第一个机动指挥所;这些年,他一直在“跨界”,去年年底他接手军区军事职业教育工作,为拟定相关方案,从“零”开始钻研学习,抓骨干队伍建设,从小范围试点到逐步推开……
朴实、敬业、创新……国防科大送给他们的这些“种子”在这片雪域高原发芽、扎根。一次,郑友伟所在连队新配发的挖掘机出现故障,机器一启动就出现高温状况,厂家发来配件却并不匹配,连队的兵傻了眼。“打起仗来可是等不起、慢不得的!”虽然也从未接触过这类装备,但郑友伟带大家一起钻研,把新装备的油水管道进气、排气原理摸得清清楚楚,成功解决问题。连队的兵深受启发:“以前觉得自己文化水平有限,没想到只要肯钻肯学也没那么难!”大家工作的积极性、创造性,在郑友伟带领下节节攀升。
罗彬、刘思宇……这些人,想的是怎么把单位交代的任务努力干好,却将走上高原的不适轻描淡写带过,仿佛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于腱知道,高原反应是青藏高原给每个人准备的第一个“洗礼”。他来的头一周,高反严重,走路发飘,鼻子和眼睛都在流血。虽然身体不适应,但他刚来一个多月就在团里的选拔中脱颖而出,被选去参加军区的比武,且拿了不错的名次。担任连长时他身先士卒作表率,个人比武年年拿第一,整个连队的军事素质被他带着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他的思想在驻守西藏的过程中逐步转变:“别人能在这里干,我为什么不能?”
没有这种不服输的执拗,他们就不可能在经历一次次高原风雪后依然生机勃勃;没有这种坚韧的顽强,就不可能深深扎根进皑皑雪峰,枝繁叶茂、顶天立地。
“走在边防线上,‘祖国’二字格外具体”
许多边防哨所的战备库室中都有这么一处地方,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纸箱排列整齐,里面是战士的个人物品,箱子上贴着老家地址、联系电话,如若箱子的主人牺牲,这就是寄回家的最后一个快递。
“写过遗书吗?”记者问这个问题时,他们反问:“这里谁没有写过呢?”不仅写过,而且许多人写过不止一次。前几年一次边境形势紧张,一级战备拉响,旅里安排和家属最后一次通话,马晓锋的妻子当时怀着孕,他没说自己写了遗书,只是将自己的银行卡和社交账号密码都告诉她。“你不要吓我。”妻子的声音隔着细长的电话线微微颤抖。马晓锋安慰她“别多想”,匆匆挂掉电话。次日,他们全副武装,带着实弹,迎着风雪上了海拔近米的高原沙场,在那跑几步都会喘气的地方,开始了高强度的作战训练。
“需要上就上,我没想那么多。”那次事件,代元伟比马晓锋更早上去。他负责通信保障,那里地形复杂,海拔从两千到四千起起伏伏,爬上五六十米高处安装通信架,身下是碎石、深沟和湍急水流,大风在耳边呼呼刮,身上的衣服就没干过,雨靴倒过来,流出的水能倒上满杯。战场上,通信保障就是生命线,代元伟清楚,一旦战争打响,他所处的位置就是一类目标。面前是战争,身后是和平。这就是军人。
常年行走在边防线上,谭乃银觉得“‘祖国’这个词变得格外具体”。毕业前听校友讲座,他被沈廷亮在羊八井驻训时一张晒得漆黑的迷彩照触动,坚定了入藏信心。第一次巡逻,他在接近山顶时发现了外军新近扎营的痕迹。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在巍峨雪山的凝视下,他们俯身跪在坚硬的冻土层上,用石头挖、用手刨,硬是抠出了“中国”两个大字。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要告诉他们,这里是我们的。”谭乃银平静地说。在他数不清的巡逻征程中,每一次都有宣示主权的仪式,用手凿出来的“中国”,只是无数次宣示中平常的一次。
驻守边陲的日子是寂寞的,而藏东南墨脱,是雪域高原中一座最寂寞的孤岛。“都说西藏苦呀,最苦是墨脱……”这首《当兵守墨脱》是许多边防军人耳熟能详的曲子。墨脱前几年才通公路,泥石流、塌方、山体崩塌、冰盖裂隙、蚂蟥、毒蛇、野兽……与“隐秘的莲花圣地”紧密相连的是危险与死亡。吴英彪在墨脱守了两年,“墨脱最简单的一次巡逻,比之前的都要艰苦百倍。”到处都是坡度在60度以上的“绝望坡”,埋头爬上四个小时也到不了半山腰。栈道上木头腐朽,不小心踩空就会掉下悬崖,春天开裂的冰盖像一个个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死神之眼。雨季的雨连成线一样下,在山上过夜,无论如何防雨防潮,第二天早上从睡袋到衣服都是湿的。有的战士被蚊子咬得脑袋肿成“猪头”,无处不在的蚂蟥更是咬得人满身血。吴英彪说:“巡逻最怕感冒,每个人都要负重几十斤物资,一旦感冒就会高反,走不动路。”他们在巡逻时没病也吞感冒药,就怕万一。
吴英彪也会想家。有一年除夕,按惯例由干部代岗,战士在屋里看春晚,他持枪站岗,望着天上的月亮。西藏的月亮又大又亮,能看清上面的斑驳明暗,五千公里外,黑龙江老家的月亮也这样大、亮。想到父亲今年在铁路值班,母亲孤零零一个人在家吃年夜饭,他不由心酸。
“这里谁没想过家?我想家时就去村里走走。”孙科巍指的“村里”,是距离他所在哨所不远的珞巴族村落。村子从贫困村到人均年收入全县最高,哨所官兵没少为此出力。他们帮村民修路、建大棚、搭苹果园,教他们使用农村淘宝。往年大雪封山后,村子就与世隔绝,如今一年四季都能把东西卖到全国各地。“‘五共五固’军地共建嘛,我还是村子的党建指导员呢。”孙科巍说。党政军警民合力强边固防,连队战士深入到村里每户人家,共吃团圆饭,共唱民族歌,距离近了,心就近了。祖祖辈辈生活在此的珞巴族人与官兵一道巡逻时,会告诉他们哪条路是捷径,教他们当地人才知道的野外生存技能。“把根扎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孙科巍说。
他把心灵安放在此地,却没有说对于生养自己的那个故乡,心中是否常怀内疚。这个问题不必问,因为每一个驻藏军人都有对家人歉疚之时。赵多祥的母亲去年在北京做手术,任务在身加上疫情管控,直到今年母亲病愈回老家,他都没能见上母亲一面。康洪华的父亲意外出车祸,他人在昌都,当时机场条件不好,飞机有时候一个月都降不下来,等他回去,事故都处理完了……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死死地焊在这里。他们说:“我在这里多待一天,别人就能在这里少待一天。”心脏肥大、高血压、肺水肿、风湿病、关节炎……谁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小毛病。上了这片雪域,就别想再回到从前,高原刻在他们身上的印记将伴随一生。
西藏的树,比内地的更早迎接日出,也更早迎接风雪。它们向死而生,经风更挺,经雪更翠。雪域高原的官兵,如同傲立于此的参天大树,永远向着红旗,永远坚守国门,把忠诚写在祖国边疆大地。
作者
颜瑾肖云舰姚宏
图片
黄金张迅
编辑
颜瑾
本文来源:国防科技大学